陈序经(1903~1967),字怀民,广东文昌县(现属海南省)人。
1909年随父去新加坡就读,1925年7月获复旦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授予的学士学位;1926年获美伊利诺斯大学硕士学位,两年后再获该校博士学位,回广州岭南大学社会学系任教;1934年l1月15日在《广州民国日报》发表《中国文化之出路》一文,在全国引发一场激烈的文化大论战;1938年任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法商学院院长,为该校最年轻的院长;1944年8月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赴美讲学一年,期间曾会晤爱因斯坦;1948年8月1日出任岭南大学校长。1956年任中山大学副校长。1962年任广州暨南大学校长;1964年调任天津南开大学副校长;1967年“文革”中被指控为“里通外国”“特务间谍”,2月16日患心肌梗塞在南开大学逝世。1979年5月南开大学为其平反。
复活灵魂
陈序经:一个人和一所大学
这个人是陈序经,历史学家、社会学家、民族学家、教育家……一个学者,这所大学是岭南大学。
陈序经的出生成长地是文昌县,可算是地道的广东人。但是与近现代大多数广东名人一样,似乎都要经历一个走出岭南——奋斗——成名的过程,岭南成了一个输出人才的地方。与其他人不同的是,陈序经最终回到了故乡,并且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永久的轨迹。
1947年,当岭南大学董事会频频向陈序经发出邀请时,时任南开大学教务长和政治经济学院院长的陈序经并没有立刻答应,虽然在这之前,他已在这所学校两度任教。也许他认为自己在南开的施展刚刚开始,也许他觉得岭南的天地太小,教育太落后,反正如果不是南开校长张伯苓的答应“出借”(两年),陈序经很可能不会在岭南留下太多回忆。这一“借”就是16年。
从1948年8月1日出任岭大校长,到1952年夏岭南大学被取消,两三年的时间,岭南大学从广东最好的学校(当时广东只有两所大学,另一所为中山大学)成为国内最完善的大学,一些院系(如医学院)已达到国内一流或最佳水平,拥有一批国内外著名的学者、教授和专家,而广州俨然成为当时中国的学术重镇。如果考
虑到这几年中国多是在政权易主、动荡不安中度过(先是解放战争,后是抗美援朝),那么,岭南大学的发展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。
奇迹是如何发生的?说起来也并不高深:一套正确的办学目标、宗旨和方略,一批一流的人才,一个高效的机制。“何为大学”?陈序经的观点是:“大学是求知与研究学问的地方”,岭大的目标:成为国内学术一流的大学。为此,他在就任校长对全校师生的第一次训词时就强调学术研究不分宗派,“注重自由讨论的精神”,提倡尊重个人思想、信仰、言论与学术的自由。在“兼容并包,思想自由”(这是蔡元培执掌北大时的办学宗旨)的原则下,陈序经邀请到一大批国内外知名的学者、专家、教授:史学家陈寅恪、数学家姜立夫,语言学家王力、古文字学家容庚、木土工程专家陶葆楷,测绘学家陈永龄,医学专家谢志光、陈国祯、陈辉真、毛文书,以及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教育学家汪得亮、经济学家王正宪、法学博士端木正、生物学家廖翔华,外国文学专家杨秀珍。他们有的是陈序经的南开同事(如姜立夫),有的是他的学生(如端木正),有的是旧时相识(如陈寅恪、王力、陶葆楷),有的是他在天津时慕名去请的(如医学院的一批专家)。从某个角度说,陈序经在南开的14年(包括西南联大的8年)是为他在岭大的作为打好基础。自然,这一切得之于陈的“个人魅力”:他不经商,不做官,与政治保持距离(不入国民党)。他自己就是个学贯中西的学者,在学术研究和论战中表现出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他尊重人,“优容雅量”,以诚待人。
有了人,还要有钱,还要有一套精干的管理队伍。岭南大学校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为这些提供了保障。一乎抓人,一手抓财,陈序经再次展示出他的威望和能力。在南洋和东南亚华侨中的声望使他募到大量的私人捐款(这正是岭南办学的优势),学校得以顺利渡过财政难关(而此时的中大教师正在为领不到工资而向政府抗议);建立了一套高效的管理班子(不设副校长,而成立一个由五名教授组成的决策小组),学校得以高效运转,而“教授治校”则保证了岭大的学术风气和发展。这令人想起当年的西南联大。
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过渡的时代成全了岭南大学,成全了陈序经,但时代又仅给了他不到四年的时间。四年,相对于一个大学的成长,相对于一个地区的文化生成和积累,是何其短暂!1952年,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 ,岭南大学被取消,它的工学院被合并到华南工学院(现华南理工大学),农学院合并到华南农学院(现华南农业大学),医学院合并到中山医学院(现中山医科大学)。经济系和法律系则被调整出去。调推后的中山大学,实际上只剩文科和理科,一批教授如王力等,被调人北京大学等院校。陈序经自己则成了中山大学一名普通教授。
陈序经立志在岭南办一所国内一流大学的愿望最终成为一个梦想。其后的陈序经虽担任过中山大学副校长,暨南大学校长〔不到两年),南开大学副校长,但世易时移,彼时的大学校长已风光不再。
陈序经和他苦心经营的岭南大学已成历史。但回溯历史的深处,我们仍能听到遥远的回响:岭南需要一所或数所一流的大学,岭南的落后不在经济,而在教育,过去如此,现在仍然如此;岭南完全可以办成国内一流的大学,前提条件是:一个宽松的环境,一套现代的教育体制和一个像陈序经那样的校长。
人物词典
三妈伴读·父亲训诫
陈序经的成长中有两个人特别重要,这就是他的三妈和他的父亲。
据说小时候陈序经相当顽皮,常常逃学,在私塾读了一年多,一本《三字经》读不到四分之一,背不下来,塾师对他的父亲说:“你这孩子实在太笨,用斧头打开脑子装书进去怕也没有用,最好将来跟你做生意。”算命先生也对他的父亲说,假如他的儿子能用笔杆谋生,他就不做算命先生。而这个没读过书,不识字的三妈(陈的三叔的遗孀)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使陈序经(还有他的妹妹)考到全班第一(在汪洋致远小学时),也是她力主让陈序经转入县城的学校,以免他自满。三妈的教育方法可以总结为:正面鼓励(不把陈当“笨孩子”“坏孩子”看),互相激励(将他与妹妹分在两个班,形成竞争),侧面督促(每晚亲自伴读),共同学习(她从他们学习识字乃至写信),还颇合现代教育理念呢。
陈序经的父亲是一位地道的生意人,从学徒做起,生意越做越大,做到南洋。但这位父亲又是一个仪义疏财,对读书、学习情有独钟的人物(这在中国的生意人中并不罕见)。他告诫陈“切勿想在国内做官”,“切勿想回南洋做生意”,与其做校长院长,不如靠自己的学问做个教授更稳当。在儿子取得美国博士学位后还卖掉椰子园的股份供他在法国留学。陈父的这种“文化情结”也许与其他父亲一样,是想弥补自己小时未能完成学业的遗憾,可贵的是他的见识超出常人。陈序经及他的儿女们从此与教育结缘,源头应追溯至此。
全盘西化·四场论战
陈序经与人优容雅量,谦谦君子的形象,但骨:子里却有一股“好辩”,不服输的劲,在上个世纪三四
十年代先后掀起四次论战。
1933年的年末,陈序经渡江到中山大学(当时在河北)做了一场《中国文化之出路》的演讲,两星期后(1934.1.15)演讲登载于《广州民国日报》“现代青年”版,就此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的文化大论战。文章中的第一句话是,“中国的问题,根本就是整个文化的问题”,“为中国的前途计,我们要为它寻找一条出路”,他把关于中国文化的不同主张划为三派:“复古派——主张保存中国固有文化的”、“折衷派——提倡调和办法中西合璧的”、“西洋派——主张全盘接受西洋文化的”, “兄弟是特别主张第三派的,就是要中国文化彻底的西化”,即所谓“全盘西化”。
随后,反驳批评的文章陆续出现在同一版面,包括1934年2月2日张磬的《在文化运动战线上答陈序经博士》,里面甚至用上了“毒瓦斯烟幕弹机关枪”一类词汇,使论战充满了火药昧,两个月的时间里,出现几十篇关于文化问题的文章,“令人联想起16年前新文化运动中钱玄同与刘半农所唱‘双簧戏’引起的社会效应”(陆键东:《那一代人》)。广州这次扮演了一个论争的发源地角色,这在近现代并不多见,而最激烈的反对声
音也来自于广州这一“中国人管理最西化的一个城市”(陈序经语)。一年以后,发表在《文化建设》杂志上,由王新命、何炳松、陶希圣、萨孟武等十人署名的《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》(简称“十教授宣言”)标志着全国范围内的论战达到高峰。
从此,陈序经就与“全盘西化论者”二词紧紧联系在一起。他的同志还有胡适、卢观伟等人。而胡适后来用了一个更折衷的词汇“充分世界化”来代替“全盘西化”,受到陈序经的批评,因为在他看来,“充分”“尽量”这些词不但含混,还很容易被折衷派和复古派拿来作护身符。
陈序经的这种“决绝”的姿态和一以贯之的观点表现出他个性中的另一面:坚持己见,不随波逐流,不畏惧权威和权贵,这在解放前是一个学者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体现,在解放后却成为一道摘不下的紧箍咒,与“洋奴”、“奴化”等词连在一起。
乡村建设的论战紧随其后,论争对象是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,陈序经在《乡村文化与都市文化》、《乡村建设一途径》等文章中批驳了梁漱溟等人欲通过乡村建设使中国成为高度文明,以乡村为主体为根据社会的设想,指出在现代化的世界“以农立国”只能是一种愚妄和幻想。这可以看作是他“全盘西化论”的一个深入和发展。
教育现代化·学术独立
30年代初的论争涉及两方面:教育的中国化还是现代化问题和大学教育的目的问题。前者可视为陈序经“全盘西化”论的一个方面即他教育要彻底的现代化,所谓“中国化的教育”很容易沦为教育上的复古运动。后者与1932年广州一次教育会议提出的“停办文法科或减少数量,同时多设职业学校,以适应社会生活之需要”这一议案有关,支持者有当时中山大学校长邹鲁,岭南大学校长钟荣光。陈序经对停办或减少文法学科持断然反对态度,在《对于现代大学教育方针的商榷》(发表在1932年5月26日《广州民国日报》)一文中,他指出“大学教育的目的是求知,为学问而研究学问”,而“职业教育的目的是求应用”,“求知固未必为了应用,然而要有所应用,则不能不求知”,废除文法学科,实是国人“只务目前的苟安与生活,而不愿做彻底的研究”的“最大的病弊”的体现。随后,论争扩展到《独立评论》等全国性报刊。
第二次教育论战的对象是胡适,1947年胡适在《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》中提倡“学术独立”、提出在十年之内由政府指定5所大学(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中央大学、武汉大学、浙江大学)作为第一等的大学培养。陈序经反对仰政府鼻息以求学术独立,认为“近年以来,一些政府人物所提倡的思想统一,以致党化教育,何尝不挂起学术独立的招牌”,指出中国大学一向集中在平、津、沪等地,不合理,指责教育部厚北京大学而薄其他大学是偏私,私立大学不一定不如国立大学,“国立大学,因可以成为政治上的党派人物所利用,而不得其公”。
陈序经的论争不是意气之争,口号之争,论争中每一个观点的提出,都有它理论和实践的支撑。“全盘西化论”的背后是陈序经多年孜孜研究的东西方文化系统理论,而教育方针和理论的提出又是他多年来的教育实践的结晶。故他的思考,尤其是关于教育问题的思考在今天看来,仍不失警醒和指导作用。
为教育服务·为教授服务
陈序经一生中充满了悖论:他秉持不做官的信念,拒绝加入国民党,拒绝做教育局长、驻外大使、教育部次长等官职,可是一生中除1931年~1934年和50年代初(1952--1956)的几年,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官,虽然是学校的行政职务;陈序经不做生意,可是为了保证岭大教师能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按时发工资,利用开学时的学费购入物资储存,需钱用时再放卖出去保值,这不是“生意人”的行为吗?真称得上“苦心经营”;陈序经一生倡导“全盘西化”,可是自己却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传统君子的形象;晚年,这位爱国、爱家乡,不喜欢吃面包奶油的人又被扣上“洋奴”、“西崽”的帽子,又岂非最大的悖论?
不变的是对教育的一种赤诚和出于公心的热情。一句“我是为教授服务的”之所以传为美谈,是因为它不是一句口号,而是始终如一的行动。
据端木正回忆,陈当教务长、校长,从来不到教室去听教授讲课,不去检查教学。他说,每位教授在下聘书的时候,已经是相信他的教学水平,不能等他教了几年书,还去检查他。陈说这些话,是因为在他心中有一个活档案库,他所请的教授,每个人的学术经历和特长,陈序经都能津津乐道,如数家珍。
梁宗岱教授一向在中大以“狂,怪”著称,在认识陈序经之前,陈已对梁的经历熟悉有加。50年代梁陈两家面对面,梁家没有电话,就利用陈校长的电话,所以出现校长亲自跑来充当电话传呼的情况,可谓“服务到家”。难怪据说梁宗岱在中大只佩服两个人,一是陈寅恪,一是陈序经。